吾乡地处苏中,生活习俗与毗邻的扬州相近。扬州自古是商贾云集之地,唐诗云:“腰缠十万贯,骑鹤下扬州”,形象地说明它乃消耗钱财的之处,按经济学的说法讲就是消费型的城市,其地位与现而今的上海、北京仿佛。前几年曾在读书上读过一篇名家的怀旧散文,说的是关于三十年代北平的往事,大大地慨叹物价便宜,探源究底,原因是当时政治中心南迁,昔日的清朝皇都一下子萧条下来,服务行业为了生存,不得不以超低廉的价格来维持生计。扬州自盛唐后绵延到清末,一直走的都是相与类似衰而不僵的下坡路,直至民国后终于一蹶不振。但是,经济虽然不行了,千百年来日积月累所形成的生活习惯却未因此而改变,闲散舒缓的生活节奏,是这个地域群体的一个独特标记。民国年间,争议颇大的一个文人易君佐曾就此写过一本书,很是引起一阵争论。
闲适舒缓生活的最主要体现在一个方面:洗澡。扬州有一句名言:早上皮包水,下午水包皮。望文生义,皮包水者,是吃早茶,水包皮便是洗澡。吾乡是一个小城市,方圆不过几公里,浴室之数以十而计,近几年来更是倍增,尤以休闲中心为盛。幼时在浴室里洗澡,常听老人们讲故事,有一阵是以扬州评话为底本的三国作为主要的谈点。说到常山赵子龙之死,经常是透露出一股子羡慕的口吻说那人是一个福将,最后是笑死的。为什么赵子龙是笑死的呢?其原由是年老后的他某天在浴室内洗澡,上上下下自我端详一番,竟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疤,于是便惬意地笑、得意地笑,忘形地笑,狂喜过度最后便活活笑死了。
如此想来,赵子龙笑死了并不冤枉。算来三国英雄颇多,别的不提,但就吕布、关羽、张飞这样顶尖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而论,吕布、关羽是被敌方逮去宰掉的,张飞是睡梦里被人卸掉了脑袋。只有赵子龙,成名于长坂坡的一场大战,单枪匹马血染战袍出没于敌军的重围之中,到头来居然身上没有受伤,正应了一部著名的西方小说的名称:他人的血。由此看来,赵子龙的这一军旅生涯的奇迹体现了战争的最高境界:不流血的战争,继而引伸为自身不流血的战争,正可与现代战争的终极追求殊途同归,由此古今同视,验证了关于战争的梦幻理想。
近二十年来,视觉听觉经受媒体的饱和轰炸。从九十年代的海湾战争算起,美国人喊出的“零伤亡”军事理论一直充斥了我们的耳目,力图营造出“不战而屈人兵”的气氛来。但是,从倒萨战争直至阿富汗战争,绵延至今,美国大兵已经阵亡了近万人至多(仅仅是据官方报道),其中,死于战后游击暗袭中的人数已经超过了战时人数。“零伤亡”的神话就此破产,不能成为我辈浴室内纳凉时的谈资,大是遗憾。于是反反复复只能聆听经典,直到前辈宿老逐一凋零,陈旧话题随风而散。
老浴室是评古论今夸夸其谈的所在,是怀旧的地方,是发泄愤懑的地方,说话不须细加纠察,说完便了,争辩也成了一种轻松消遣的方式,你来我往不亦乐乎。在这里,时间似乎是可有可无的,仅是闲散舒适的一个象征性陪衬的东西。过去的三十多年,我在固定的几家浴室间来来去去,目送着熟悉的人们渐而老去,往事化作烟云。但是,新的面孔和新的话题依然源源不断,新陈代谢的规律并不影响浴室内的氛围,带来丝毫的凄凉。平和的中庸之意牢牢笼罩在雾气腾腾的浴室座位上空,隐然呈现出钢铁般的坚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