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州城北的稻河,因里下河稻谷生意以此为集散地而闻名。河上有桥名为清化桥,桥名有禅意,实则却与强盗有关。清末,几个打家劫舍的强盗忽生立地成佛之念,携裹细软钱财直奔北山禅寺,请求出家剃度以赎平生罪孽,当家方丈在大雄宝殿一声断喝:来自何处返之何处。于是他们恍然,便将这笔钱财捐出,在毗邻庙宇的稻河上建了座石拱桥,请本邑举人题名,因与僧佛有关,故而取名为清化桥。这三个遒劲有力的颜体大字深刻在桥额之上,俯视来来往往各方舟船行羁几近百余年。
清化桥口医院对面人行道上,空闲时节常书贩见缝插针在此摆书摊。沿桥往南一字铺开,数百本各色旧书籍杂志在风中不时张扬起,犹如麦子般悠扬起伏。近些年,我在这处书摊收获颇丰,有李贽的《藏书》及《续藏书》共六册,以及张岱的《琅缳文集》、清朝禁书集粹《虎口余生录》、《清朝野史大观》等书籍出见购得,一时兴奋非常。
李卓吾的《藏书》(文革末期版本)系列是稀罕物,其中涉及泰州历史人物的评价不少,上溯之宋一代有胡瑗安定先生,下之明则有储瓘、王艮等人。李贽在书内称道储瓘知人坦达之风,叙述其任职太仆寺少卿之职时,对于刚刚考中进士的王阳明“视其居然前辈矣,往来问学若弟子,吁此公之所以益不可及也”。一位担当高级文化官员的知名学者,对于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后起青年文士,居然报以如此的推崇和尊重,是世所罕见的。而储瓘的前瞻性眼光最终被事实所验证:王阳明终成一代大儒,是中国思想史上举足轻重的里程碑式的大人物。不过更有意思的是:李贽是王阳明的衣钵传人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(心斋)之子王东崖的弟子,同样也是中国思想史上一位惊世骇俗的角色。如此的传承曲折颇具戏剧性,可这却又说明了看似偶然其间的必然性。应某位人物的一句名言而论:天才总是像韭菜样,一片一片生长的。
稻河以东不到一里地,有一条同样流向且流量仿佛的河,名叫草河。据古史料记载,此河是元末张士诚义军攻入泰州的主要通道。沿河向北数百米有桥名破桥,不是破烂的破,而是破坏的破,当年因为桥身低矮阻住了义军大船的去路,索性拆桥而过故留名。不过,张士诚并没有给泰州带来什么好运,他过江去苏州称王,兵败后被朱元璋擒获杖杀,泰州人死死替他守卫城池,直至城破纾毁,损失是空前绝后的,据传说,常遇春掘开高家堰,放淮河之水下淹泰州城,泰州全城被淹,仅仅地势较高的坡子街上十来户人家幸存而已。
明朝成立后,睚眦必报的朱元璋将苏州的居民大批大批迁来泰州,顺带着将赋税报复性提了双份,请两地的老百姓尝尝他的辛辣手段。从那以后,在泰州人流传下来的土语中,也就有了将睡觉称为“上苏州”一说,取的是梦里回故乡的意思。大约正是起自明初,泰州与苏州之间产生了这段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密关系。这两座城市,有着大致仿佛的景物面貌,城中水网密布,舟楫穿行,渔歌晚唱一派水乡风韵。所以后来战乱一起,苏州人首选的逃亡之地是泰州。太平天国时期,大量的苏州士绅和百姓避乱过江涌入泰州,隔江眺观战火靡乱,泪眼相望、无言以对。但幸亏眼前不是陌生的他乡景象,水波荡漾碧空倒映,正可把酒言欢忘却乡愁,在耳熟能谙的桨声灯影中将错就错,直把泰州做苏州了。
稻河和草河同样是北起通扬运河,西至城中西坝嘎然而止。泰州水网因地势有上下河之分,南高北低,分属淮河和长江两个水系。这两条河流被堤坝所阻,成为盐税收取的关卡,数百年来一直未变,这样特殊的位置,也成就了泰州长期的富庶,与扬州一样成为消费型城市,被马可波罗称之为“尘世幸福极多的城。”
我自幼居住在稻河之畔,旧时景物宛然历历在目。这条河近年来一直水流不畅,往北一段几成淤积之势。记得十年前雨季大水滂沱时,目睹了它们贯通始终的全貌,目睹了那些来自下河水乡的捕鱼小舟短暂地划入桥口。船头木架上,几只鸬鹚昂首四顾,浅浅舱中白花花的鱼儿蹦跳不息的情形记忆犹新。
这个记忆中的景象令人心底为止一惊,猛然省起,这些河流已经有多久没有船只光顾了。没有船只来去的河流是寂寞的河流,是暮气沉沉行将湮没的河流,它们暂时俨然存在的一些个杨柳依依的河段,只能说是装点城市的修饰,只可远望,不可近观。
近日,古稻河复兴工程已经开始启动,沿河新建了不少仿古建筑,想来,北段河道与新通扬运河恢复沟通也是指日可待了。倘若在这河面上重现桨楫声声、船帆飘扬的景色,将稻河、草河融合到凤城河的水网里去,成为旅游观光的一部分,那将会重新使它们焕发昔日的风采,再现旧时的繁华,成为泰州这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一张颇具份量的新名片。
陈建波